2014-4-22 17:06
Yoya_yoya
[鬼故事]- 傷
我就讀的小學有個特教班,裡頭都是一些有問題的學生o天生弱智的孩子、已經好幾年沒開口說話的孩子、以及因某種障礙而無法適應普通班級的孩子,全都齊眾在這裡上課。
特教班的教室位於校內某個角落,彷彿悄悄地躲在一個其他孩子都看不到的地方。這個班級由曾經學過特殊兒童教育的老師負責帶領,看顧分不清楚鈕扣和糖果的學生,以免他們誤食而哽住喉嚨。這個班級是不分年齡的,一旦被判斷為無法適應普通教室裡的生活,就會成為這個班級的學生。
某天體育課時上游泳課。我在更衣室裡脫掉上衣,裸露出上半身時,班上一個同學說道:“聽說那個瘀傷是你老爸打的?”
他指著我的背,似乎很以引起在場每個人的注意力為樂。
我背上有一個老爸在多年前留下的傷痕。當時老爸喝醉了酒,用電熨斗砸我,在那個地方打出一塊醒目的黑褐色瘀傷。我不喜歡讓人看到那個傷痕,所以平常總是把它遮起來。
“餵,說幾句話嘛!是你老爸幹的吧?”那傢伙指著我的瘀傷說道。
在場的男同學們全都看向我的背,偷偷地竊笑著。
更衣室一角擺著一把清洗游泳池用的刷子,那是一根有著長長握柄的綠色刷子。我一把抓起那把刷子,使勁朝那指著我背部的傢伙揮去。他的鼻血噴了出來,哭著一再向我道歉,但是我還是不斷揮打著。
第二天,周遭的大人們開始調查我的家庭環境,懷疑我精神方面有缺陷。結果,他們決定將我轉到特教班去。
特教班的老師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太太。我每天都和班上的孩子們用剪刀剪色紙,用這些五顏六色的漂亮色紙做成紙圈鏈,特教班教室的天花板和牆上總是掛著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光是照顧我們班上現有的孩子,就已經快讓我力不從心了,而且我也沒有自信能照顧好這種孩子……”當初她曾這麼對校長說。
她已經聽說過我之前的種種暴力行徑,或許因此擔心我會威脅到特教班裡的其他孩子吧?結果她的要求並沒有被校長所接受。
在我轉進特教班後的第一個星期裡,她總是戰戰兢兢地緊盯著我。彷彿很擔心我這座火山哪天會爆發。
但是自從被編入特教班之後,我就沒再行使過暴力。當年幼的同學打翻了我的營養午餐,害我沒東西吃時,我也不曾生過氣。
“你不生氣嗎?”老師問我。
“一開始是很生氣啊,因為我肚子很餓。可是,他才一年級,而且也不是故意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老師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和資料上的敘述好像有點不符呢。”
我很快就喜歡上這個班級。在這裡沒有人對我有敵意,也沒有人會嘲諷我。沒有一個特教班的同學會刻意找我麻煩。
班上有將近一半的孩子無法自行上廁所。有的孩子不會說話,也有孩子隨時隨地都處於恐懼狀態。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盡全力過日子,沒有人有多餘的時間嘲諷其他人,大家都在拼命學習當個正常的孩子。
在這間教室裡,有的只是在其他地方難以生存的孩子們的笑容,以及一般孩子隨著快速成長而迅速流失的稚嫩與單純。
到了四月,一個男孩轉到特教班來,他跟我同樣是十一歲,打從其他小學轉來後就沒跟任何人講過話,因此被轉到這個班級來。這個皮膚白哲、個子瘦小的傢伙牽著老師的手,戰戰兢兢地走進教室。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袖長褲,有著一張宛如瓷娃娃般的美麗臉孔。
他名叫朝戶。
在特教班裡,老師每天都會分發列印出來的講義。講義的難易度視學生頭腦的好壞而有不同,而朝戶拿到的是程度最高的列印講義。但是他很難跟大家打成一片。老師交代的事情他做得比誰都好,卻從來不跟任何人講話。每到休息時間,他就躲在教室的一隅,蜷起他那小小的身子看書。
有天我被叫到老師的辦公室去。一進辦公室,就看到一個手臂上印著齒痕的老同學和他媽媽在裡頭。幾天前我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大口,讓大人們極為震怒。、
大人們問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我解釋是因為他欺負特教班的同學。結果我被迫在辦公室裡罰跪,那對怒不可遏的母子才一臉釋然地離開。
老師們和剛好到辦公室來的學生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我。只有特教班的老師為我辯護,但是我並不放在心上。
在我罰跪時,聽到老師們談起朝戶的家庭。我裝做沒在聽,實際上卻豎起耳朵傾聽著。
“那個剛轉到特教班的,就是家裡發生那件事的孩子吧?”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問道。
結果我還是沒搞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麼,不過卻知道了許多朝戶家的事。
他沒有父母。爸爸好像在幾年前就過世了,媽媽則在坐牢。我猜想朝戶的媽媽可能和老師所提到的那件事有關。
失去了父母之後,他像個皮球似的四處被踢來踢去。現在好像是住在一個幾乎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家裡。
我對朝戶懷有一股親切感。因為我也是寄人籬下。
直到老爸在一個月前住院為止,我一直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老爸一喝酒就發酒瘋,總是對我跟媽媽大吼大叫,而且還會暴跳如雷地亂扔或打壞東西。他曾經很努力工作,但是從前一陣子開始就成天賦閒在家。他高舉的手臂總是掄緊拳頭,常對我們母子拳腳相向。我們母子倆甚至曾被暴怒的老爸嚇得赤腳逃離家門。記得當時周遭一片黑暗,媽媽拉著我的手走著,在外頭等待老爸的情緒平靜下來。
據說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時人緣很好,但現在人人都對他敬而遠之。老爸自己似乎也嶺現了這個事實。
媽媽一直忍著他,直等到他住進醫院,她整個人才鬆了一口氣。因為老爸得的是無藥可救的重病。本來以為往後我們母子倆就能過著平靜的生活了,但就在那個時候,媽媽出門去買東西。
“我順便去郵局一趟,晚點才回來。”媽媽說完便穿著涼鞋出門了,從此再也沒回來過。她丟下我一個人逃到遠方去了。
當時還被蒙在鼓裡的我一直等她等到了深夜,直到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才自己鋪好床睡覺。
後來伯父和伯母知道家裡只剩下我這個孩子,便跑到家裡來。表面上是好心要收養我,讓我過正常孩子的生活。但其實他們只是想侵占我們的房子,因此老是把我當成一個絆腳石。
這就是朝戶為什麼會帶給我一股莫名的親切感的理由。
放學之後,班上的同學都歡天喜地的回家去。特教班的很多學生沒辦法自行回家,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就是一沒人陪伴就會不知所措。因此很多同學都得由父母來接送。
彷彿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時間,我和朝戶總是在天黑之後才踏上歸途。
隨著人越來越少,教室回歸一片靜寂。校園被夕陽染成橘紅色,把球往校園裡一丟,只聽得到那顆球彈跳的聲音靜靜地迴盪,然後逐漸消失。空無一人的校園被孩子們所遺忘,只剩下單槓溜滑梯孤寂的影子映在地上,讓人有種白天的喧囂彷彿從來沒發生過的錯覺。每到這個時問,空氣就變得近乎透明般澄淨。記得媽媽失踪的時候,世界正好也被染成一片血紅。
教室裡只剩下我和朝戶兩個人。他總是靜靜地看著書,而我則在一旁做勞作、或邊畫圖邊看電視。
就在這種時間裡,朝戶初次展現了他的神奇力量。
有一天傍晚,我用美工刀削著木頭。我對課業一竅不通,但是卻很喜歡做勞作,上次我照著書刻出來的貓頭鷹就受到老師的讚賞。她當眾稱讚我,並且將這件作品裝飾在教室裡。這幾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讓我高興萬分。這次我打算雕一隻狗,便用刀子一刀一刀開始削了起來。只見木屑朝桌子四周飛散,一回過神來,才發現連我身上也沾滿了木屑。
當天教室裡一如往常地只剩下我和朝戶倆人,他依然專心地看著書。和同年齡的孩子相比,他的體格相當瘦小,彷彿強風一吹就會飄起來。他的額頭上覆蓋著宛如絹絲般纖細的頭髮,一對美麗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直盯著國語課本。突然間,我手上的刀子卡在木頭上動彈不得。我用力一推,霎時只見從木頭上鬆脫的銳利刀片折射出從窗口射進來的夕陽。我持刀的手隨即反彈撞向桌上,一聲巨大的聲響在教室裡響起。
一陣尖銳的劇痛從我握著木頭的左腕竄過。只見手腕上冒出一道約十公分長的紅線,緊接著血便開始流了出來。
我起身去拿急救箱,很擔心老師會因為我受傷而沒收我的刀。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朝戶不知在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旁。他幾乎不曾主動走到任何人身邊,我一直以為即使身處同一間教室裡,他也從沒意識到我的存在。
他看著我手腕上的傷,臉上一陣鐵青,眉頭也皺了起來,一臉彷彿即將窒息的痛苦表情。
“還好吧……”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朝戶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那麼的纖細,還夾雜著些許顫抖。
“沒什麼大不了啦,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朝戶一把抓住我的左腕,從兩側使勁按住傷口。我無法理解他想做什麼,但這下他卻彷彿驚覺到什麼似的,猛然放開了我的手。
“對不起。我在想這樣做會不會讓傷口闔起來。”
他似乎認為只要將兩側壓緊,傷口就會癒合。這讓我覺得很好笑。我覺得這和“手指扭傷只要拉一拉就會復原”的迷信還真有幾分類似。
我覺得他很好玩,便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我從教室的架子上拿下了急救箱,準備為手腕上的傷口消毒,這下我注意到有個地方不對勁: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和剛才相比,我的傷口似乎變淺了。
我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預感回頭望向朝戶,發現他也正在凝視著我的左腕。那天他依然穿著長袖和長褲,不過這下他卻歪著腦袋撩起了袖子,露出那看來有好轟年沒曬過太陽,白得嚇人的肌肩。
在朝戶的左腕上,在和我被刀子割傷的同一個部位也有一道類似的傷口。那是一道很淺的傷,乎沒流什麼血,但長度和形狀筒直就是我那道傷的翻版。
“那道傷是以前就有的嗎?”我問道,只見他不停搖頭。
這情況筒直就像我的傷口變淺的份轉移到了朝戶的身上。
不會吧?我否定了這個推測。但朝戶似乎也做出了同樣的推測,直盯著我的眼睛說:
“能不能再試一次?”別開玩笑了,我笑著道,但一抹好奇心卻催我伸出了流著血的左臂。
朝戶又像剛才一樣從兩側按住傷口。
只聽到啪的一馨,一滴血滴到地上,形成了一個紅點。但這滴血不是從我的手臂上滴落的。朝戶左臂上的傷不知在什麼時候明顯地變深,血就是從那裡滴下來的。依舊按著手臂的朝戶看起來彷彿在祈禱。我甩開他的手,看起自己的手臂。被刀子割傷的傷口只剩下原本的一半深,想也不用想就猜得出消失的另外一半跑到哪裡去了。朝戶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左臂,半開玩笑地說:
' “傷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這就叫'半斤八兩'吧?”
從那天起,我和朝戶就變成了好朋友。我們沒有把他這特殊的能力告訴任何人。只要用力按住別人身上的傷,傷口就會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卻也很有趣的事,我們為此做了許多次同樣的實驗。
我們在保健室前面埋伏,一看到哪個低年級生受了傷,朝戶就會開始試驗他神奇的力量。由於怕把太大的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我們只把對象鎖定為受了小刀傷的孩子們。
“你過來一下。”
我們在保健室門口逮到一個因跌倒而擦傷手肘的一年級小男孩。朝戶在樓梯下用力按住那個孩子手肘上的傷口,將傷口壓攏。男孩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們,接著就一溜煙地跑了。朝戶將長袖一往上卷,我就看到他手肘上也出現了一個和男孩手肘上一樣的傷口。
朝戶轉移傷口所需要的時間漸漸縮短,最後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辦到了。而且我們還發現他根本不需要按住傷口,只要碰觸對方身體的任何一處,就可以發揮這個超能力。
後來保健室的老師發現我們老是在保健室前徘徊,懷疑我們是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因此禁止我們接近保健室好一陣子。
“餵,你為什麼到特教班來?”有天朝戶向我問道。
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把上游泳課時在更衣室打人的事告訴了他。也讓他知道我背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
在我說話的這段時間裡,朝戶的臉上浮現出不安和恐懼的神情,同時也隱約帶著幾許悲傷。
“我很可怕嗎?”
他似乎有點驚訝地搖著頭回答: “一點也不可怕。”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於是朝戶開始手足無措地解釋起來:“把人打傷是很過分的事,光聽你說就覺得很恐怖。但是……”
此時朝戶沉默了下來,彷彿在沉思著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握住了我的手。朝戶的視線彷彿可以將我看穿,直接看到我背上的傷疤。一聞始我還搞不懂他這個動作是什麼意義。
“剛剛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
一回到家,我就換下了衣服。在媽媽留下來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背部時,我終於理解朝戶當時在做什麼了。
我背上的傷痕已經不見了。想必是朝戶在握住我的手時,把我背上的傷痕偷偷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他能移動的不只是傷口。
“把傷痕還給我。”
第二天一早我向他要求道,但朝戶只回了我一個微笑。後來,朝戶甚至連灼傷或舊傷疤等等傷痕都能轉移了。
2
我家位於市郊,是個貧窮人家居住的地區,說是家,其實不過是一楝小小的鐵皮屋。屋內在夏天比戶外更悶熱,在冬天則比屋外更寒冷,就連躲在棉被裡都覺得會被凍死。從家與家之間穿越的馬路沒鋪柏油,因此碰上天干物燥的日子,窗框上都會覆蓋一層塵土。
一輛生鏽的三輪車倒在地上,雖然它已經在這裡一個多月了,卻始終沒有人想把它清理掉。
一個年約三歲、身穿短褲的小男生蹲在路邊,用石頭在地上畫畫。一個肥胖的中年太太幾乎只穿著內衣褲,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大刺刺地走在路上。這一帶總是瀰漫著一股惡臭,每個人經過這里莫不蹙眉快步通過。但我從小就住這裡,因此並不覺得那味道真有那麼難聞。
即使碰到不用上課的日子,我也不喜歡待在家裡。於是我跟朝戶總是在城裡漫無目的地遊蕩。我們走過每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子,也鑽過每一條房子之間的細縫,積極地在讓人懷疑這究竟算不算一條路的暗巷裡亂竄。這一帶有座髒亂到沒人想去的公園,我們常上那裡打發時間。裡頭的遊樂設施只有鞦韆和蹺蹺板,而且上頭全都生滿鐵鏽,公園裡雜草叢生,看仔細點還會發現四處散落著破裂的啤酒瓶。裡頭也有觀車族留下的塗鴉,以及散落一地的鐵絲網碎片。角落裡堆滿廢棄的輪胎,裡頭還積滿了臭臭的雨水。
某個星期天,我和朝戶坐在那座公園裡的鞦韆上。這時一個年輕媽媽帶著一個幼童從我們眼前走過,我們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只見這對母子手牽著手,一副幸福的模樣。
這時那孩子不小心跌倒了。膝蓋上流出了血,開始哭了起來。年輕的媽媽溫柔地安撫著孩子,但看來一點用也沒有。
這下朝戶站了起來。
“別管他們吧。”我對他說道。但朝戶仍然朝這對母子走去。
他走到嚎啕大哭的孩子身旁,面帶溫柔的神情摸摸孩子的頭。我知道在那一瞬間,孩子身上的傷已經被轉移到他身上去了。孩子的膝蓋沾著血跡,看不清傷口到底有沒有合攏,朝戶穿著長褲,也看不到他的膝蓋,但可以想像長褲下一定已經是皮開肉綻了。
疼痛是會隨著傷口轉移的。膝蓋上的疼痛突然消失,讓那孩子驚訝地停止了哭泣。
那個媽媽似乎發現是我們讓孩子停止哭泣的。
“真是謝謝你們。我該怎麼報答你們才好呢?”
最後她決定請我們吃冰淇淋。
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但是我和朝戶都沒有零用錢,因此都只能隔著玻璃流口水。那是我們倆相信世上真有神的唯一一天。
那家店是楝磚造的建築。店內擺了幾張圓桌椅,備有讓客人享用冰淇淋的空間。我們望著玻璃櫥裡形形色色的冰淇淋,每一種都被裝在看似水桶的容器裡。
我們倆完全不知道該點什麼,覺得這簡直就是個人生分歧點上的抉擇。我們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才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女店員。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付了錢後,這對母子便向我們揮揮手,離開了店裡。
在那家店打工的女店員在孩子之間相當有名。她像個花粉症患者似的,總是戴著一隻白色的四方形口罩。
她從來沒脫過口罩,所以關於她的長相,孩子們曾做過形形色色幼稚的臆測。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她。她依然戴著一隻四角形的口罩。但對我們來說,冰淇淋要比她的口罩重要多了。
我們坐在店裡吃冰淇淋,我幾乎在一瞬間就將冰淇淋給消化掉了。朝戶也試著配合我的速度拼命往嘴巴塞,但他吃得實在太慢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發等朝戶吃完的那段時間,便開始看起玻璃櫥裡那排水桶裡的冰淇淋。戴著大口罩的女店員皺著眉頭,隔著大老遠直盯著我瞧。仔細一看,我發現她的口罩一角隱約露出了一點嚴重灼傷的疤痕。“唯”
我叫了她一聲,她似乎吃了一驚,眉毛攸地往上揚
“妳們怎麼處理賣不完的冰淇淋?丟掉嗎?還是保存到第二天?如果連續幾天都賣不完,也會過期吧?”、
“……嗯,對呀。”她一臉困惑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給我吃吧!”我要求道。
“不行。”
“喔,好吧。”
這時朝戶終於吃完了他的冰淇淋。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那就再見嘍,志穗。”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寫在名脾上嗎?”
她胸口名牌上印著“SHIHO”幾個字。
“沒想到你也會念羅馬拼音。”
“別瞧不起人好嗎?”
我說道,志穗看著我微笑了起來。她雖然戴著口罩,但我還是看得出她在微笑。
“有時候,我們也不是不能把賣剩的冰分送出去啦。”
她說完就請我們幫忙打掃店內。志穗只是個打工的店員,但在我們打掃完畢之後,她給了我們一些比較賣不出去而剩下太多的冰淇淋。
我們是一對有如對餵食者百般溫馴的小狗般卑微的孩子,因此很快就喜歡上她了。
從那天起,我跟朝戶就常到她上班的店裡去,借幫她的忙換取報酬。
志穗是個很體貼的人,總會認真聆聽我們兩個孩子講話。她那大大的口罩上有著一對漂亮的眼睛,一笑就瞇成一條細縫。為了看到她的笑容,我們經常絞盡腦汁編一些無聊的故事來逗她。
自從和我講話後,朝戶也漸漸開始和特教班裡的同學們交談了。當然,他也會和志穗講話,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徵兆。
每幫別人分擔一次傷,朝戶身上的傷也會增加。當他捲起長袖時,就可以看到那白哲的皮膚上留有尚未痊癒的,或是已經結成痂的傷。我很好奇他的肚子不知是什麼樣子,曾想掀起他的衣服,沒想到他的抵抗強烈得出乎我的意料。看到他那狼狽至極的模樣,我就更為好奇。他在別人面前是絕對不脫衣服的。
我不認為朝戶身體上的傷不斷增加是件好事,所以勸他盡量避免使用那怪異的超能力。
有天我們倚在冰淇淋店的櫃檯上和志穗聊天。店裡開著冷氣,吹得我倆好舒服。不喜歡我們種臟兮兮小孩的店長多半都把店交給志穗照顧,自己則跑去打柏青哥。
個子較矮的朝戶墊起腳尖站著,把下巴擱在櫃檯上。
志穗抓起他的手。
“朝戶,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志穗似乎很擔心,一再問他要不要緊、痛不痛什麼的。
我原本沒注意到,這下才開始猜想在他到店裡來以前,是不是又治好了某個人的傷。他把別人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後,多半不會對依然淌血的傷口做任何處理。
志穗趕忙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翻找了一陣,最後掏出一塊女孩子常會帶在身上的OK繃,將它貼在朝戶的手上。她完全不知道朝戶具有轉移傷口的超能力。
朝戶兩眼發光地望著那塊OK繃,並道了聲謝。幾天后他依然貼著那塊繃帶,還不時寶貝地望著它,一臉喜孜孜的表情。
幾年前在學校裡有個很討厭的傢伙。那傢伙個子很高,總是像只惡犬般眼露凶光。他年紀比我大,總是和幾個狐群狗黨混在一起。在走廊或馬路上和他擦身而過時,對這群以他為首的惡徒都得特別小心。由於我遭他們敵視,因此常擔心哪天會不會被他們持重物從背後偷襲。
我很清楚自己遭他們敵視的理由。很久以前,他曾拿我老爸的事對我百般嘲諷,因為講得實在太過分,結果被生氣的我從學校的二樓給推了下去。
因為附近鄰居全都討厭我老爸,因此連我這個兒子也為眾人所疏遠,大家都認偽我是一個天生的壞胚子。
但那傢伙如今已經畢業了,所以我這陣子還算是過得比較安穩。
事情發生在我和朝戶去找志穗時。
當時我原本渾然不覺,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生。他就是那個已經小學畢業,目前就讀國中的壞傢伙。他渾身依然散發著一股兇氣,因此我是不可能認不出來的。他上了國中之後,關於他的負面傳聞依然不絕於耳。
我裝作沒看見他,企圖就此蒙混過關。但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就在我經過他身邊的那一瞬問,他在我耳邊嘀咕了一些關於我爸媽的過分言詞。一場鬥毆於是爆發。
我的反應大概正中那傢伙的下懷吧?他身上藏了一根鋁棒,看到他揮棒的姿勢是如此完美,我這才想起曾聽說過他是個棒球隊員。
我用手臂擋住他揮出的球棒。這下只聽到一聲骨頭脆裂的聲響。
看到我痛苦的模樣,那傢伙滿足地瞇起了雙眼。
朝戶原本驚駭地在一旁觀望情勢發展,卻突然變得一臉恍惚,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旁,伸出他瘦弱的手輕觸我的手臂。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便已經吸收了我手臂上的劇痛。在痛楚從我的臂消退的同時,朝戶的手臂也發出喀的一聲,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這更讓我感到恐怖。
“朝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叫著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完全沒聽到。
朝戶踩著踉蹌的步伐,走向那握著球棒的中學生。站在那高大的傢伙身旁,讓朝戶看起來更像個小孩。他輕輕伸手觸摸那納悶地皺著眉頭的傢伙手臂。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或許朝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然而不出一會兒,那傢伙欲發出一聲慘叫跪倒在地上。黑色制服長袖下原本筆直的手,這下整個都歪了。
我這才發現骨折已經從朝戶身上轉移到那傢伙身上去了。結果就如同他的手是被自己揮棒打斷的。
朝戶也能將自己身上的傷轉移到別人身上。
我終於發現朝戶的神奇力量存在著這麼一個的法則。
看到那個國中生直喊痛,朝戶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他瞪大眼睛呆立在原地。自己讓人受傷的事實,似乎帶給他莫大的衝擊。
我拉著朝戶的手逃離現場。要是繼續在這裡耗下去,他一定會再將那國中生的骨折轉回自己身上,白白幫助一個不值得幫助的人。
這時,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裡浮現。
若是他能將傷轉移到對方身上,就代表他也可以將自己身上的傷丟給其他人。這麼一來,他的身上的傷痕就不會再增加了。而且我知道誰最適合當這些傷口的“垃圾場”。
我們來到老爸住院的醫院。那是一所徒步就能走到的大型醫院。醫院大門玄關旁有一座吹喇叭少年的銅像。一群小鳥懸集在銅像腳底,彷彿在崇拜著這個少年。我告訴朝戶那座銅像看起來好像他,他聽了只是一臉害羞的模樣。
明明是骨肉至親,我卻不知道老爸住哪個病房。這還是我頭一次來探望他。
我向護士報上老爸的名字,找到了他的病房。來到門口時,我還在猶豫著該不該進去。一想到老爸是不是還會掄起胳臂修理我,我兩腿就動彈不得了。
從門縫往裡頭窺探,只見插著管子的老爸正蓋著毯子沉睡著。醫生說他很可能再也不會醒來了。這還真是求之不得呢。
“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朝戶處理吧。”
我決定站在門口把風。我擔心朝戶能否順利把傷轉移到別人身上。連素不相識的人受傷時,他都能哭得死去活來。但事實證明我這擔憂是多餘的。
他一個人走進病房,輕輕地碰觸著沉睡中的父親。只需要一瞬間,朝戶便能將身上所有傷都轉移掉。
找到拋棄傷口的地方後,我們開始盡情治療人們形形色色的傷。醫院裡有一大堆人身上有著一輩子都治不好的傷,我們主動找上這些人,要他們發誓嚴守這個秘密,接著朝戶便會用手去碰觸他潤
我們找的只限小孩。大人不會相信孩子們所說的話,而且也較不願乖乖保密。
就連一開始對我們半信半疑的人,一看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手術傷疤或燙傷的傷痕消失,個個都是又驚又喜,接著就會付給我們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用錢。
朝戶對把某個人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抵抗。他似乎認為傷與其在別人身上,還不如在他身上要好些。一看到別人痛,他也會一臉痛苦。
但是朝戶沒辦法轉移疾病。因此看到為疾病所苦的人,朝戶便會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沮喪不已。
有時我們會得到人們的酬謝。我們將得來的些微報酬全用在冰淇淋店或點心店裡。
我們每天和志穗聊天。朝戶只有對我、特教班裡的同學、以及志穗才會露出笑容。
有天傍晚,我們等著志穗打完工,三個人便一起到那骯髒的公園去。朝戶坐在鞦韆上,志穗從後頭推著他。我已經十一歲了,所以沒有和她手牽著手,但朝戶卻一點也不在乎,依舊纏著志穗的手臂晃來晃去。他也十一歲了,但在生理和心理上好像都還不滿十歲,所以做這動作看起來一點也不唐突。
我們經常漫無邊際地聊著天,譬如到目前為止說過的謊當中最過分的是哪一個、最難吃的是什麼菜、或者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是哪一種。
“我想跟心愛的人跳海殉情。”志穗回答道。
我則認為在空無一人的車站月台上,躺在長板凳上孤獨地死去最理想。
“我……”只聽到朝戶的語尾越來越小聲。
我抬頭仰望漸漸昏暗的天空。
志穗曾經有個和朝戶很像的弟弟,但是在一場火災當中身亡,因此她非常疼愛朝戶。只是她仍舊不肯把口罩拿下來。
從公園回家的路上,我們在轉角處分道揚鑣。站在街燈下,我鼓起勇氣對她說:“我想看看志穗的臉。”
她點點頭,一根手指伸向口罩,作勢要拿下來。但接下來她的肩膀微微一顫,說了聲對不起,又拒絕了。
當時,朝戶企圖去碰她的手,我趕緊制止他。一看就知道他想幹什麼,他想把志穗的灼傷轉移到自己臉上。
但目前暫時不宜做這件事。
之前之所以沒有提議要將志穗的燙傷移除掉,是因為燙傷的位置在臉上。傷會出現在和被轉移者同樣的位置。要是可以自由決定轉移傷口的部位,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遺憾的是朝戶似乎沒辦法做到這一點。
把傷丟到我老爸身上是沒什麼大礙。因為他的棉被一直蓋到脖子上,所以大概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身上有傷。但他的脖子以上是裸露在外頭的。如果把臉上的傷丟給他,事情馬上就會敗露了。我們不想讓大人知道朝戶的超能力、以及我們把傷口丟到哪裡,所以決定先找到一個適合丟棄傷疤的對象,再治療她的燒傷
我們沒讓志穗知道朝戶有這個超能力,所以她無法理解我們在街燈下的互動代表什麼。不過,我想盡快找個時間告訴她。
3
有天朝戶因感冒而請假在家休息,我因此得以到他寄宿的親戚家探望他。
“能不能幫我跑一趟朝戶家,把這份表格交給他?”
放學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老師叫住了我這麼說道。那份表格是將在三星期後舉行的教學觀摩出席調查表。
特教班的教學觀摩和普通班級的有著不同的意義。我曾經問過老師:“大家幾乎連上課都沒辦汰,為什麼還要舉辦教學觀摩呢?根本沒什麼好讓父母看的嘛。”
老師邊看著意見箱裡的信邊回答我的問題。所謂的意見箱,其實只是一隻設置在教室後方的箱子,供學生每天將想到的意見或感想寫在紙上投進箱子裡。不會寫字的孩子則由會寫字的孩子代筆。
“我們希望家長能看到有問題的孩子們在教室裡是多麼努力學習。不會唸書也沒關係呀,只要看到這些沒辦法和一般孩子打成一片的孩子,也能在教室裡努力舉手發表意見,不也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嗎?”
她表示教育有問題的孩子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有些孩子即使教了又教,還是沒辦法自己上廁所,或者沒辦法停止哭鬧。在面對這種情況而一再感到絕望的生活當中,能看到孩子們在教室裡努力學習的模樣,對養育者來說很可能就是一種救贖。
“可是老師,我和朝戶的家長一定不會來的啦。”我如此說道。
老師聽了只能回以一個哀傷的表情。
我拿著表格前往朝戶家。事實上我從來沒去過他家。我知道他住在哪裡,也曾從他家門前經過,但朝戶似乎不想讓我進他家。我並沒有問過他理由。
我拿著老師交給我的表格按下了門鈴。這是一楝很普通的民房。外頭掛著門牌,但上頭並不是朝戶的姓。玄關的門一打開,他伯母便探出頭來,一看到我便歪著腦袋問:
“找哪位?”
“我是朝戶的朋友,幫他送一份表格來。”
她一聽點了點頭,接著便招呼我進門去。我想起朝戶的反應,猶豫是否該進去,但最後還是走進了玄關。
屋子裡跟一般家庭沒什麼兩樣。起居室裡有沙發和電視,還開著冷氣。朝戶住在二樓一間單人房裡。那是一問毫無特色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看起來不像在睡覺。知道進門的人是我之後,朝戶雖然有點困惑,但還是發出了一聲歡呼:
“你是來看我的嗎!?”
這個家裡有一對就讀國中和國小的兄妹。我聽到房間外頭有小孩子跑上樓梯的腳步聲。
我把當天學校發生的事和老師說過的話告訴朝戶。
這時房門打開了,他伯母走了進來:“你也留下來吃晚飯吧?”
反正在伯父母家寄人籬下的我回去也吃不到什麼,便接受了她的招待。
“朝戶能下樓嗎?”
“可以。”
“既然有朋友來了,還是把身體擦一擦吧一?”
伯母彷彿打了一場胜仗似的向朝戶說道。她向我解釋:“我想用濕毛巾幫他擦擦汗,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這孩子說什麼也不肯把衣服脫下來。”
伯母說完便走出了房間。
“你在感冒生病前,是不是又從誰的身上轉移了一些傷?”
朝戶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他身上還殘留著轉移過來的傷痕,想必這就是他不肯脫下衣服的原因吧。
吃飯時我和朝戶坐在一起。家裡其他人好像都已經吃過飯了。桌邊上只有我們兩個。
朝戶在這個家裡顯得格格不入。其他的家人彷彿完全沒發現有我這個訪客。
朝戶沒有和任何一個家人講話,他的家人也沒人和他交談。他看來就像一塊墨漬,一滴滴落在色彩鮮豔的風景水彩畫當中的黑色斑點,在畫裡顯得特別唐突。
“你知不知道,這孩子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遭遇?”
伯母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她的家事大概告一段落了。這時我發現坐我身旁的朝戶肩膀開始不住顫抖。
“不尋常的遭遇?”
“嗯,對啊。噢,你不知道嗎?他曾動過手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呢,因為他媽媽用菜刀刺了他一刀。”
伯母談起這件事時彷彿在講什麼八卦,聽起來就像在敘述某個家庭主婦刺殺了丈夫,連兒子的命都想一併取走的社會新聞。
朝戶就坐在我身旁,但她依然滔滔不絕地講著,告訴我這件事有多恐怖、多悲慘。她也告訴我,朝戶的母親原本只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我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用恐怖的聲音警告她今後不准再談起這件事。
我幾乎是被趕出了那個家。我一路想著朝戶的爸媽是什麼樣的人,走回了伯父母家。四周是一片陰暗,只有零零落落的幾盞街燈。這裡有間經營者已經捲款潛逃的工廠,我正從工廠後頭的巷子走過。幾天前那條巷子裡躺著一條死狗,沒有人想去清理。天上看不到星星,只有帶著濕氣的風吹來陣陣水溝的臭味。
不知不覺問,我想起了老爸。為了丟掉傷疤,我幾次前往他住院的醫院。每次我都盡可能與在醫院裡沉睡的老爸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離。
朝戶帶著別人的傷忍痛走進病房,觸摸著老爸從棉被底下露出來的臉頰。一離開病房,朝戶就不再喊痛了,疼痛和還沒癒合的傷口通通被轉移到了昏睡中的老爸身上。
沒有人喜歡老爸。他常打壞東西,濫用暴力,而且還常啜泣,並說些怯懦的話猛灌酒。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大家都說他最好早死早超生。
我不會唸書,也沒什麼過人之處,再加上有個這副德行的老爸,因此常被那些沒安好心的人找麻煩。每次遇到這種人,我就會打架,但是我絕對不會掉一滴淚。就連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個漫漫長夜,我也是忍著淚一個人度過的。但是從老師、學生、到家長,沒有一個人喜歡我。
老爸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因此我一直憎恨著他。
但是我隱約記得開始對母親和我大吼大叫之前,老爸還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在他還在公司上班時,他常會摸我的頭。我還記得他曾蓋過一間狗屋,當時我就在一旁看著。可笑的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曾養過狗。那是以前所住的家的景象,院子裡鋪著宛如地毯的綠色草坪。記得老爸當時用鋸子鋸著木板,在滿天飛舞的木屑中向我和那隻狗微笑。但我還是記不得我們曾養過狗。
或許那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幻想吧?每次想到這裡,都會覺得很遺憾。我是不是睜著眼睛作夢,騙自己過去真的曾發生過這件事?每次一想起現在住的房子和老爸兇暴的模樣,我都只能告訴自己那段回憶是不曾存在的。若果真如此,還真是教人憂鬱至極呀。
我在黑暗中伸手觸摸背上曾有過疤的地方。每次這麼做,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那是老爸用熨斗朝我背後砸時烙下的疤痕。這個疤痕後來轉移到了朝戶身上,現在又轉移到老爸自己身上了。
那天,下班後的志穗顯得很沮喪。她一坐上公園裡那座佈滿鐵鏽的鞦韆上,便低低垂下戴著口罩的臉。我問她出了什麼事,但是她依然不發一語。
“世上有些壞事是超乎你們想像的。”
她難過地瞇著眼含糊地說道,接著便輕輕撫摸起朝戶那頭柔軟的頭髮。
志穗所說的內容恐怖得讓人差點失聲驚叫。
朝戶試圖為她打氣,便把自己具有移轉傷疤能力的事告訴了她。一開始她把這當玩笑,但是在親眼目睹了舊傷被轉移之後,她大驚失色。
“我也能把志穗的灼傷轉移掉。”
聽朝戶這麼一說,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片光芒。
“求求你,只要幫我移開三天就好了。把我臉上的灼傷傷疤吸走吧。我想像個正常人,頂著正常的臉在街上走走。”
她說三天過後,會再把傷疤轉移回去,因此這不過是“寄放”而已。朝戶答應了她的要求。
志穗坐在鞦韆上,視線和朝戶的視線等高。他輕輕觸摸著志穗口罩旁的臉頰,頓時傳來一股焦臭味。下一瞬間,朝戶的下半邊臉便出現了難看的灼傷傷疤。,
志穗一臉惶恐地看著眼前這孩子的臉,她緩緩脫下了口罩。露出一張美麗的臉孔。
我不敢正視朝戶那轉移了灼傷的臉。但是我知道他為自己將承受三天志穗所受的痛苦感到自豪。總之,他一直很想看到志穗開心的模樣。
三天過去了。但是朝戶的灼傷依舊在他臉上。志穗就這麼從城裡消失,從此沒再出現過。
朝戶原本有張漂亮的臉孔,很多人都很疼愛他,但是自從轉移了志穗的傷疤之後,大家就變得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連那些曾被他治好一輩子都治不好傷疤的人,也都對他視而不見,之前的感激彷彿不曾存在過。我只好為朝戶戴上一個口罩。就如同志穗曾做過的,遮起那難看得教人無法正視的傷疤,好讓自己心安。
收養朝戶的親戚又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現在他臉上的傷疤呢?他們曾問過他原因,但總是得不到任何答案。
傍晚的太陽開始西沉時,我們跟老師道過再見後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被夕陽染紅的天空、樹木和建築物在陰影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漆黑,看來宛如皮影戲的佈景。街燈亮了起來,溫熱的空氣中莫名其妙地夾雜著一股教人心浮氣躁的氣氛。
突然間,朝戶在一楝平日走過時毫不留意的房子門前停下腳步。那是一楝看來沒什麼特別的民家,也不知道裡頭住的是什麼樣的人。
燈光從那楝房子的窗戶透了出來,毛玻璃的另一頭似乎有人在準備晚餐。只聽到餐具碰撞聲和年幼孩子的笑聲。通風扇吹出了可口的飯菜香,讓我突然想起了媽媽。
朝戶默默地哭了起來。
“我問你,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太危險了,便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別這樣,你怎麼講這種話呢?等你媽媽出獄了,你們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呀。”
“志穗為什麼不回來?”
“沒辦法呀,她沒辦法承受那種痛苦。”
我轉頭看向朝戶,只見他一臉彷彿忘了我就在他身旁的呆滯表情,帶著茫然的眼神落寞地說道:“為什麼會這麼痛苦呢……?”
在漸漸加深的夜色中,我不發一語,只是默默握著朝戶的手。只覺得他的呢喃不斷在我腦海裡響起。
一回到家,伯父伯母就給了我一個瓦楞紙箱,裡頭全是我老爸的東西。伯父說這些都不要了,叫我拿去丟掉。箱子很重,在緩緩走向垃圾場的途中,我幾次放下箱子喘喘氣。
說得好聽是垃圾場,其實不過是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挖的一個大洞。也沒有人會來回收這些東西,大家不過是把不要的垃圾扔到這個不妨礙自己過活的地方來罷了。洞穴裡堆滿垃圾,並瀰漫著一股異樣的臭味,一群小蟲直往我的耳朵和脖子上貼。
我站在洞穴旁,把箱子裡的東西唏哩嘩啦地倒了下去。老爸以前常穿的衣服和破舊的鞋子全都掉進了洞裡,但有一些沒見過的東西卡在洞穴邊沒掉下去。我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為了逃離成群小飛蟲的攻擊,還是趕緊離開了現場。
回到家鑽進被窩時,丟掉老爸的東西這件事一直沉重地壓在我的心坎裡,讓我久久無法入眠,只能一個勁兒聽著呼呼作響的風聲。
第二天,我和朝戶一起前往老爸住的醫院。一早天氣就不好,天空中密佈著宛如工廠排出的里一煙般黝黑的雲層。離開家時,伯父收聽的收音機還在報導午後將下大雨。
朝戶依然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那天他仍舊穿著長袖長褲,一副避免露出肌膚的裝扮,遮掩著灼傷的巨大口罩,彷彿將他小小的臉蛋整個包住。
距離醫院大門銅像不遠處,有一道坡度不算陡的斜坡。治著鋪著草坪的斜坡往上走,有一塊停放救護車用的空地。除非有緊急病患被送進來,否則是不會有人來這塊地方的,正好適合我們討論事情。
我在草坪上坐下,對朝戶說:“把你臉上的傷疤轉移到我老爸身上吧。”
我急著想解決朝戶臉上的問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只能把傷疤轉移給我老爸了。大家可能會納悶他臉上為何會突然出現這個灼傷,但我們只要裝傻就沒事了。
“可是……”朝戶十分猶豫。
看到他這個樣子,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別開臉對朝戶說:“也只能這麼做了,不是嗎?你必須擺脫那個灼傷,把它轉移到別人身上才行!我們不能再繼續吃虧了!”
我拉著朝戶的手,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倆都不發一語。
我們跟一個身穿白衣、看起來像醫生的男人一起搭電梯。可能是樓上病患的情況有了什麼變化吧?只見他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在到達樓上前那段短短的時間裡,我都在想著老爸。
就算他身體健康,大概也不會來參加教學觀摩吧?老師說希望讓家長們看看孩子在學校努力生活的樣子。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想看我和朝戶是怎么生活的呢?再過幾天就是教學觀摩了,我已經聽說朝戶的伯母將不會出席。對任何人而言,我們在哪裡出生、長大、以及在哪裡唸書,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電梯門閒了。一來到老爸病房的樓層,電梯裡的醫生便跑了出去。朝走廊上望去,一個護士站在某間病房門口向他招手。我有一股預感,醫生即將進去的很可能是老爸的病房。
我站在病房門口往裡頭窺探。圍在老爸病床邊的醫生和護士都回過頭來看著我。
“你是哪位……?”
我沒回答醫生的問題,徑自走進病房裡。我還是頭一次這麼近看著老爸的臉。只見他的臉頰削瘦無比,我從來沒看過他如此憔悴。
躺在床上的,是一個我所不認識的老爸。之前的憤怒和憎恨靜靜地溶化。我知道,老爸死了。
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心頭,讓我顯得好狼狽。就連死了也沒人同情的老爸,還真是可憐到了極點呀。
這傢伙生前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的人生也因他而一敗塗地。但仔細想想,邊泣訴不想活下去邊灌著酒的老爸也實在很可憐,若是連我都這麼拋棄他的話,這傢伙的身邊就真的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心想,即使只剩下我這個兒子,也該有人為這傢伙哀悼一番。我抱著老爸的遺體哭了起來。我應該恨他的,但是心卻好痛。
我對一旁的朝戶說:“把你之前轉移到我老爸身上的傷,全轉到我身上來吧。”
以他的能力,這是難不倒他的。我不想讓老爸渾身是傷地死去。
朝戶一臉困惑地呆立在病房門口。
“對不起,我做不到。”他搖搖頭跑了開去。
老爸的手臂露在棉被外頭,醫生可能曾把過他的脈搏吧。看到這個景象,我這才了解朝戶為麼要飛也似的跑開。、
老爸的手臂乾淨無比,沒有一道傷。之前朝戶明明把很多傷都轉稱到老爸身上,現在我卻看不到任何傷疤。
我拉下棉被,撩起父親的睡衣。就連我聽說過的那道原本在他腹部的手術傷疤,都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我追上朝戶。我一直都被朝戶的演技騙了。他老是穿著長袖長褲,而我也從來沒什麼興趣去看朝戶身上的傷。所以長期以來,我都被蒙在鼓裡。
朝戶打一開始就沒把傷轉移到老爸身上。他到醫院來裝出轉移傷口的樣子,其實是將大家的疤和傷口轉到自己身上,包括身上的痛、心裡的苦、以及一切的一切……
4
朝戶就站在醫院門口的少年銅像前頭。他正觸摸著一個手臂上綁著繃帶,年紀與我們相仿的女孩的手。轉移她身上的傷後,只聽到喀的一聲,他的手臂便奇怪地扭曲了。從那對澄澈的雙眼看來,他一點也不在意骨折的劇痛。
少女驚恐地回頭看了看朝戶就離開了。什麼時候她才會發現這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蹟呢?
一滴冰冷的東西滴在我臉頰上,轉眼之間開始下起一場傾盆大雨。除了我和朝戶,周遭沒有任何人。
他一臉倦容地倚在少年銅像上,呼吸十分急促。他脫下口罩,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臉上依然有著從志穗身上轉移過來的灼傷疤痕,但現在除了這個疤,朝戶臉上還佈滿其他難以計數的傷疤和腫脹。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不把視線移開。
從我們開始出老爸的病房至今,我親眼目睹一個又一個異樣景象。幾個為了療傷而到醫院來的患者突然間不再感到疼痛,難以置信地看著不知在什麼時候癒合的傷口。有的女孩為了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嚴重傷疤消失而欣喜異常。我也看過有些媽媽發現孩子的胎記消失後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大家都一臉喜悅,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從他們身邊走過、渾身是傷的孩子。朝戶用手觸摸醫院裡所有傷患,一視同仁地承受了他們的傷痛。
他倚在銅像上,閉上了眼睛。由於臉腫得很嚴重,使他的眼睛無怯完全閉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希望朝戶身體上再增加任何傷口了。
“如果要別人承受痛苦,我還寧可這樣……”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我一定是人家不要的孩子……”
“你說這什麼話?”
“……你看。”
朝戶在雨中脫掉了上衣。他的身體真的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無數的疤痕、瘀傷、手術後的疤以及變色的皮膚,讓他的身子已經不成人形,上頭佈滿紅、藍、黑的斑點,看來彷彿全世界的所有苦痛都凝聚到他的身上。只要側耳傾聽,彷彿就能聽到他身上發出無數的悲嗚,讓人不忍卒睹。
他的腹部有一道長得嚇人、非常醒目的傷疤。和其他佈滿他身上的傷比起來,那道傷顯得特別大。朝戶指著那道傷說:
“在我媽殺了我爸那晚……”他皺著眉頭痛苦地說著,雨水淋濕了他柔軟的頭髮,“媽媽很溫柔地把睡在被窩裡的我搖醒。她手上握著一把菜刀,然後……”
我想起他伯母說過的話。朝戶被他媽媽刺傷,差點就沒命了,原來這道傷就是當時留下來的。他之所以總是穿著長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或許就是因為他下意識地想遮掩那道傷吧?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教人聽了緊張不安。
他的左手彷彿神經被切斷似的無力晃動著,右手捧著左手肘,看來彷彿在擁抱著他自己。他搖著頭低聲哭著說:“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當時我才醒悟朝戶原來是打算自殺。所以他企圖在死前盡量讓許多人的傷轉移到自己身上。
原來他打算藉由為別人療傷,讓自己代替他人受苦,並就此死去。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出幾句話:“朝戶,我不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殺你,但當媽媽的也有她們的苦處。就像志穗沒回來,或者我媽媽沒回來一樣,她們都有各自的理由。我們只是當時運氣比較差而已。你哪可能是沒人要的孩子……”
雨勢越來越大。朝戶一臉哀傷地看著我。
救護車的警笛聲越來越大,幾乎要震破我的耳膜。閃爍的紅燈在視野當中出現,我知道救護車已經來到醫院了。載著傷患的救護車從我們面前駛過,在上坡處停了下來。
我們不約而同地望過去。只見身穿白袍的大人們在弧度平緩的坡道上等著。旋轉的紅光反射在濡濕的石板地上。
朝戶踉踉蹌蹌地開始移動。他背對著我,朝救護車走去。想必他是轉移了好幾個人的腳傷吧,看他幾乎沒辦法好好走路,光要站起來就已經十分費力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上的疤,那是老爸朝著我丟熨斗時造成的。
保持一定間隔旋轉的光芒覆滿了我的視野,將朝戶小小的身軀映照成一道黑影。
“朝戶!”我呼喚著他的名字。
朝戶依然朝救護車走去。我可以正常走路,所以很簡單就能追上他。為了阻止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對不起。”
朝戶充滿歉意地向我道歉。在那一瞬間,一陣劇痛從我雙腿竄過”接著我的人便倒了下來。從他身上轉移到我腿上的劇痛,讓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朝戶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要是在平常,他是絕不會讓任何人去背負他的傷的。我了解他的決心,這種感覺比腿上的疼痛更讓我害怕。
我倒在雨滴滴落的石板地上,抬頭看著坡道前方。救護車中抬出一具擔架,上頭躺著一個看似出了車禍的孩子。我想那渾身是血的孩子可能已經死了。
朝戶朝那孩子走去。我知道他想做什麼。以他現在殘破不堪的身體,如果再承受那孩子的傷,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住手!”我狂喊著,以雙臂匍匐前進。
抬擔架的大人們一臉納悶地回頭看著我。這時朝戶已經走到他們身邊了。
他輕輕地碰觸那個渾身是血的孩子,眼神異常溫柔。
頓時他的身子彷彿遭到嚴重擠壓般地扭曲了起來。宛如無數樹枝被踐踏般的骨折聲,夾雜在雨聲中傳進了我耳裡。
我發出近乎尖叫的吶喊,朝戶像塊破布似的倒了下來。
我再也顧不得兩腳的劇痛,朝動也不動的朝戶走去。我彷佛連腦袋都麻痺了似的,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周遭的大人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全都遠遠地看著這個赤裸著上半身、渾身是傷地倒在地上的孩子。
我跪著靠向他身旁,把他抱了起來,這才發現他的肩膀瘦得可怕。想到這個瘦小的身軀已經承受了不知多少人的痛苦,我不禁潸然淚下。
“朝戶……?”
我呼喚著他的名字,只見他勉強睜開雙眼,他連這個動作都孱弱到雙眼彷彿隨時就要闔上。
我握緊他瘦小的手。
“還記得一人一半、半斤八兩嗎?把你身上的傷分一半給我吧!這麼一來,傷勢就會只剩一半,痛苦也只剩一半……”我抱著朝戶的腦袋哀求道。
朝戶那對受了傷的眼睛凝視著我。他的身體流著大量的血。地面被不斷下著的大雨給淋濕,將紅色的鮮血化為一道紅線流走。
我們都經歷過殘酷的人生,也同樣無力逃避不幸。可是我認為朝戶的媽媽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試圖殺死朝戶,但是她一定和大家一樣無力承受悲痛,所以才會這麼做。本來不該做出這種事的,但她就是無法承受。
希望沒有人會受傷害的世界能早日來臨。我在祈禱中閉上了雙眼……
5
“不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老師嗎?”
前來探望我的特教班老師問道。
“說了妳也不會相信,而且那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我回答道。
我在醫院的病床上清醒時,已經是五天后的事了。我渾身包著繃帶,到處都被上了石膏。我想站起來,但肌肉卻無法活動,護士趕緊將我壓在床上。
“伯父伯母有來看過你嗎?”
“哦,有,來是來了。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呢。倒是老師,妳的教學觀摩怎樣了?還順利嗎?”
她點了點頭。
一開始醫生抱著強烈的好奇心檢視我的傷口,護士們也對我投以好奇與同情的眼光。警察來問過一次話,但在判斷不是犯罪事件之後便回去了。
“班上的同學都很想你。要趕快回來上課哦。”
別騙人了。他們怎麼可能會想我?
老師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唉呀,是真的呀!你不是常照顧大家嗎?大家都很崇拜你呢。”
老師站起身來,準備回去了。
“那麼我走了,記得幫我和朝戶問好喲!”
我看著旁邊的床。朝戶正在洗得一塵不染的白色被褥中熟睡著。
還好右手能動。左手雖然打著石膏,但指尖是露出來的,所以我還是可以拿起木塊。我用刀子削著木頭,開始刻起那座還沒完成的狗雕像。已經好久沒刻它了,現在突然想起,便決定把它完成。木屑散落在床上,隨著窗口吹來的風飛舞,護士看到滿地的木屑,嘆了一口氣。我的手無法用力,因此工作遲遲沒有進展。不過我還是慢慢地削著木頭。
完成狗的雕像那天,我想起一件讓我很在意的事。醫生雖然交代我還得乖乖躺著,不過當時我已經恢復到多少可以活動了。
“我出去一下。”我對躺在旁邊床上的朝戶說。
“啊?我也要去。”
“別說傻話了,你留在這裡乖乖睡覺。”
我確定走廊上沒有護士,便獨自溜出了醫院。雖然多少可以活動,但我還是需要拄著拐杖。每走一步,就得承受一陣劇痛,痛得我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當我抵達垃圾場時,天色已經泛紅。那東西還卡在我把老爸的東西倒掉時掉落的洞穴邊。我趴在地上,忍著手術傷口的疼痛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構到它。在倒垃圾時我曾瞄過它一眼,好奇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之後就一直掛在心上。看到狗的雕像時,我突然湧現一股預感。
我緊握好不容易才構到的狗用項圈,茫然地眺望著漸漸變深的暮色。這只破爛不堪的狗用項圈,原本一直躺在老爸的行李中。
我依然想不起我們到底養過什麼狗。但是還很努力工作時的老爸確實曾為我和小狗蓋過一間狗屋。我一直希望這件事真的發生過,這下我發現那果真不是我的幻想。
回到醫院後,我被狠狠罵了一頓。
第二天,天氣非常好。
朝戶堅持要上醫院的屋頂去看看,因此我繼前一天的不良記錄之後,今天又帶他溜出了病房。這麼一來,我們鐵定會被貼上壞小孩的標籤。我不由得開始想像起護士憤怒的表情。
通往屋頂的樓梯既陰暗又潮濕,我們倆拄著拐杖慢慢爬著,那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爬到屋頂上時,我們倆已經滿頭大汗,繃帶幾乎都要松掉了。
採光的窗戶非常小,我們勉勉強強只能看到眼前那佈滿鐵鏽的笨重鐵門。我把手伸向門把。
一打開通往屋頂的門,突如其來的刺眼陽光照得我瞇起了雙眼。前面是一片遼闊的空問,讓我不由得痛恨起自己還無法恣意狂奔。天空既蔚藍又澄澈,一呼吸,胸口就充滿一股單純的喜悅。屋頂上曬滿了清洗乾淨的床單,隨風飄揚時散發著一片片白色的光芒
屋頂上可以眺望到很遠。學校、志穗曾打過工的冰淇淋店。我們三個一起嬉戲過的公園、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的渺小,讓人難以相信自己曾在那兒生活過。
“哇!”
朝戶喜孜孜地環視著四周。風輕輕地吹拂著他柔軟的前發。往下俯瞰,還可以看到醫院大門那座少年銅像。、
我們拆掉鬆脫的繃帶,在風中盡情嬉戲。因為心情太好了,我脫掉了上衣。在無數的傷痕當中,有一道特別大的傷口。這原本是朝戶的媽媽留下的傷,現在已經淡得只剩一半了。我們倆等於是在同樣的部位接受了同樣的手術,分擔了同樣的疤痕。
傷口轉移那瞬間的劇痛是無可言喻的。但那不過是原本凝聚在朝戶那小小身軀上的一半疼痛罷了。
“這個給你。”
我把完成的狗雕像遞給他。他頓時瞪大了雙眼,把它接了過去。他把雕像湊近鼻尖定定地看著,以纖細的手指感受著木頭的觸感,露出了喜悅的表情,但隨後又突然哭了起來。
我問他為什麼哭。
“不知道。”朝戶紅著雙眼搖頭回答:“我又不覺得難過,怎麼會流淚呢?”
為什麼獨獨朝戶具有轉移別人傷口的能力呢?那是一種唯有不畏犧牲自我的純淨靈魂才配享有的神力嗎?這種能力能讓他活下去,也能致他於死地。但我卻能了解神明之所以賦與他這種能力的理由。
“謝謝你。”我說道。
但朝戶只是不解地歪著腦袋。
謝謝你當時把傷分給了我。該道謝的人是我。以前你曾說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其實那是錯誤的。
當媽媽離家出走時,我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家裡,以為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人生不管走到哪裡,到處都有污穢的巷子,每次一轉個彎,死狗與臭水溝教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便會迎面撲來,讓人幾乎發狂。所以當志穗失踪時,我也只覺得“啊!又來了。”
認識了你,讓我發現世界並不完全是那麼黑暗。以前環視這個城市時,總覺得到處都是生滿鐵鏽的破銅爛鐵,但事實並非如此,世上也有像你這麼純潔無瑕的人。如同我原本認定是壞人的傢伙身上多少也會有些優點,神在這個世上也創造出了像你這樣擁有一顆澄淨心靈的人。
因為你是如此純潔,因此可能會一再遭人背叛、受到傷害而深感絕望。但我只希望你了解一點:你拯救了許多人。我不是單指你治好了他們的傷,你永遠善良體貼、為他人著想的個性,將多到數不清的人從黑暗中拯救出來。所以你不可能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痛哭流涕的。
儘管兩人各自分擔了一半的傷痛,但我們身上依舊殘留著嚴重的傷痕。不過這讓我引以為傲。或許有一天我們將這些傷疤轉移出去,讓它們從我們倆身上消失。但是我希望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願意和你分擔痛楚。
我緊緊握住口袋裡老爸遺留下來的項圈,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城市,茫然地想著不知身在何方的媽媽。希望她也在這片晴空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心裡已經沒有一絲遭人背叛的憤怒或傷痛,只有一股思憶起某個懷念的人的平靜。
我已經可以告訴自己,痛苦已經過去,今後一切將會更美好。